《宝莲灯》是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故事，最少对这么一个框架熟悉：华山三圣母私自和凡人结婚，三圣母的哥哥二郎神棒打鸳鸯，把三圣母镇压于华山下。三圣母的儿子沉香为了救出母亲，打败二郎神，劈开了华山，最后一家团聚。

《泗州城》是一个可能大家都不熟悉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非常悠久，现在也还有京剧。这个故事大概是这么样的：泗州城附近的水母娘娘看上了州官之子时廷芳，把他摄走，逼他与自己成婚。时廷芳骗走避水珠，灌醉她之后逃跑了。水母娘娘醒来算出前因后果，为逼时廷芳父亲还宝珠，答应将时廷芳嫁给她……呸，答应她和时廷芳的婚事，决定水淹泗州城。观音为免百姓受此劫难，与孙悟空等阻止她胡来，并将她捉拿归案。

《泗州城》详细剧本可看此：京剧《泗州城》剧本唱词全文。

乍一看，二者其实关系不大。除了女主都喜欢凡人之外，能有什么关系呢？而且《泗州城》里，哪里来的哥哥妹妹？

但是《泗州城》确实存在着以前不是兄妹，后来是兄妹，再后来又不是兄妹这么个奇怪的关系，而兄长降伏妹妹，也是这两则故事一处隐晦的共同点。

姑且不提《泗州城》，先提《宝莲灯》。

大家熟悉的《宝莲灯》事实上是非常晚近的产物。首先，三圣母是否和凡人相恋？凡人叫什么名字？我想大部分人会回答：是，凡人叫刘彦昌。

然而，这是建国后才诞生的版本，在清朝和民国版本里，三圣母大多数时候根本不喜欢这个凡人。而三圣母有设定为华山神女，也有设定为泰山神女，凡人可以姓刘，也可以姓王。

更神奇的是，明朝的二郎神，大多数时候根本没有妹妹。

真要追溯，《宝莲灯》的故事非常久远。早在唐朝，《广异记》就有具有详细剧情的华岳神女与凡人交合的传说。

那个故事非常地书生幻想：某书生赶考，这时来了个一看就知道是贵人的美女。该美女被称为公主，公主沐浴，让婢女去看房里有没有人。住在小房的书生被抓了出来。结果公主相中了他，让人不要伤害他，与之交合。之后两人关系维持七年，生下二子一女。公主又为他娶妻，书生怪之，公主自云非人，不合久为君妇。而后书生成婚，但依然与公主往来。及后妻子一家发现端倪，在他身上放符。公主知道缘分已尽，带着子女离去。离开前告诉书生，她是华岳第三女。

而在《广异记》中，华岳三娘又不只有这位这么一个情人。

《广异记》中，华岳第三女是一名多情又无情的神女。在《华岳神女》外，《李湜》《王勋》等文里，都是书生遇神女，神女与之交合之类怪谈。其中《王勋》即是进士王勋在华岳庙中见神女像动淫心，立刻死去，后被招魂复生，自称死后与神女交合，正在缠绵被召回。

与后世可怜巴巴的三圣母不一样，此时华岳神女十分风流，热衷于419，或者找一个长期姘头，但从来没人指责她不遵从妇道。而她也从来不掩饰她的无情，姑且不提让人死去而与之交欢这种行径，即使是在相对温和的《华岳神女》中，她发现士人身上带有符咒，狠道：此亦于君不薄，何故使妇家书符相间，以我不能为杀君也。

而宋代《类说》又引已散佚的唐传奇选集《异闻集》中《华岳灵姻》一则：韦子卿游华阴庙，至三女院见其神像姝丽，许愿“我擢第回，当娶三娘子为妻”。后来他高中，神女前来与之结合，并让他娶宋州刺史女儿为妻，并不断往来。后来刺史女儿生病两年，医治效果不佳。道士从韦子卿身上看出妖气，跟踪他打伤了神女，神女表示从未加害刺史女儿，道士说知道不是你的罪，但是你通生人就要接受惩责。不久，刺史女儿病死，神女杀死韦子卿。

神女杀死韦子卿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累她受伤。

“嘱君勿洩，惧祸相及，今果如言。”袒而示曰：“何负汝？使至是乎？”子卿视之，三痕隐然，神女叱左右曰：“不与死手？更待何时？”从者拽子卿捶扑之，其夜遂卒。

从唐宋年间的传说来看，华山神女确实是风流而又无情的神女。而中间故事如何演变则不得而知。而到明中后期，她似乎已经逐渐接近那个被迫害女性形象。很多《宝莲灯》粉丝喜欢追溯早已散佚的宋元南戏《刘锡沉香太子》，以为故事当时已经成型。但我认为却不一定如此。

首先，除了名字，这部早已散佚的戏剧没有半点留存。第二，古代很多戏剧可以发现早期是完全独立的故事，到后期才被强行拼接成一个故事。举例徐渭所作《玉禅师翠乡一梦》，原先是两个毫无关联的故事，上半部为宋话本《五戒禅师私红莲》，下半部为元杂剧《月明和尚度柳翠》。这类两部原本无关的作品揉捏在一起形成的新作品，经常会出现为了保持一些剧情完整性，而换主角的行径。而为了强行糅合，总有上半场和下半场主角明显前后逻辑不通的地方。现存《宝莲灯》同时具有两个特点，很可能就是这种情况，《刘锡沉香太子》可能就是下半场的原独立故事，而非现存框架的《宝莲灯》。

及后明朝有《风月锦囊》本的《沉香》，据考，已大部散佚的该本，现存的一幕与莆仙戏《刘锡》某场相似，有人得出结论：《宝莲灯》当时已成型。

对此我觉得还需要进一步证据。如前所述，民间戏剧、传说是存在把独立故事强行糅合的情况的，这种情况下会保留许多原独立故事的情节，这是否就能得出《宝莲灯》故事已彻底成型的结论，我还是抱以怀疑态度。

说到这里，明朝以前华山神女的故事也分析过了。首先，她是华岳第三女，必然存在兄弟或者姐妹可能。而在《广异记》中，《三卫》和《崔敏悫》都有提到华岳三郎的存在，而《刘可大》中，刘可大遇到一贵公子，两人多日欢好，后来刘可大发现这位贵公子父亲是华山神。

首先是华岳三郎的问题。这里应当并非三娘和三郎混淆。因为古代的排行，可以有同姓亲族男性和女性分开排行，这种现象到现在部分地区也还留存。而华山神系，华山神当时似乎并无兄弟，那么华岳三娘应当有姐姐和兄弟。而在当时，二郎神并不存在，只有他的佛教原型独健（他是当时还是佛教神的哪吒的哥哥）。所以华岳三娘在唐朝和二郎神的关系就是没关系。

到了宋朝，道教为了抢占佛教信仰，先是抢夺蜀地李冰信仰，塑造其第二子为二郎神形象。同时，又有塑造所谓隋朝赵昱形象，称呼为二郎神。而二者都使用了唐朝信众非常庞大的佛教神独健二太子的传说。

而到了元朝，两位二郎神的故事都有所发展，但赵二郎和哪吒都还保留着佛教神的痕迹，他们主要还是和佛教神厮混，但是独健已经没人记得了。而到了明朝，不知道是怎么演变的，又跳出了个综合了李二郎和赵二郎的杨姓二郎神。这就是传说中的《二郎开山宝卷》。

在《二郎开山宝卷》中，二郎神已经脱离李二郎和赵二郎的功绩封神形象，而成为神人结合的存在。他的母亲是斗牛宫仙女云花侍长，父亲是金童下凡。云花为度金童回天庭，下凡与之婚配，生下杨二郎。杨二郎是独子，并无兄弟姐妹。行二可能是因为父亲亲族这边整体排行，他有一个堂兄，所以行二。

他的父母醉心修行，一心回天庭。而这时心猿孙行者走脱（这里是妖怪形象），他逃走至杨家附近，杨二郎父母配合与之争斗，父亲身亡，母亲被孙行者压在山下。杨二郎长大后救出母亲，并把孙行者压在山下。

不论杨姓二郎神和孙大圣到底什么瞎JB贵乱。再看西游记里二郎神的设定。

《西游记》里，二郎神无疑姓杨，他加了母亲是玉帝妹妹的设定，但他依然是独子，并无妹妹。

更加晚的《封神演义》里，杨姓二郎神有名字了，他叫杨戬，删除了母亲是玉帝妹妹设定，但依然没提过他有妹妹。

从《二郎宝卷》到影响巨大的《西游》《封神》来看，明朝的主流应当是二郎神为独子。

回到《宝莲灯》本身，部分地方戏剧里，华岳三娘的哥哥是华岳二郎，而非二郎神。而在清末和民国的多个版本宝莲灯里，哥哥是二郎神似乎才是主流。

结合明朝二郎神主流是独子设定来看，二郎神和华岳三娘的兄妹关系很可能是清朝才逐渐形成，最后成为主流。由于中国民间传说经常有拉名人或者名神站台，取代原有不著名角色的习惯，可以这么推测一下：曾经有比较独立的沉香传说，但是大家觉得妈不够厉害，所以拉了华岳三娘当妈。接着，又觉得华岳三娘身份还不够，华岳二郎说是厉害可是也吹不起来，所以又拉了一脸懵逼的二郎神过来站台，当华岳三娘哥哥！于是华岳三娘莫名其妙多了老公和儿子，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个没血缘关系的哥哥。

但是我估计，二郎神也很懵。他到底怎么就多了个妹妹，还把妹妹压在山下了呢？而且还水到被打败了呢？

不过还好，他还有一被子的好基友孙大圣。无论你当啥反派都好！老孙都站你这边！（仅限于宝莲灯传说）

至此，清末民国的宝莲灯传说，框架就成型了。

其框架主要为：唐朝士子刘锡（刘玺或者别的名字），赶考时去三圣母庙拜神，见到三圣母像起淫心。三圣母大怒，要杀死刘锡，但是这时月老下凡告知三圣母：你们有姻缘，我拉了线了，你要嫁给他。

三圣母：不！！！

月老：姻缘是天定的！你不嫁就是犯天条！

三圣母屈从在天条底下，嫁给了刘锡。之后刘锡赶考，娶大官女儿为妻。在刘锡官场情场得意之际，三圣母被二郎神发现怀孕了。当然，不是靠天眼知道的，而是总有人告诉他：你妹和凡人结婚了。震惊的二郎神跑去见妹妹，见到大着肚子的妹妹之后立刻发疯了：你不知廉耻！仙凡配合可是触犯天条的！

三圣母泪流满面：对哦，我怎么就无耻到和凡人结合触犯天条这种事呢？

所有作者都不会去解释为什么三圣母不嫁犯天条，嫁也犯天条这种自相矛盾的设定，也许是觉得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也许是讽刺，也许是想说三圣母终于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拒绝月老吧，但我觉得实质上很可能就是搓巴搓巴糅合故事的时候彻底玩脱了。

总之，三圣母在伤心自己怎么犯浑的时候，暴走的二郎神把三圣母压在华山下。三圣母生下儿子，托仙送给刘锡抚养，上半场到此结束。

到了下半场，沉香成为了主角。沉香在不同作者手下有不同的性格，有天真可爱的，有熊孩子的，但更多的还是龙傲天。

天真可爱没什么可黑的，那就是个普通孩子，这版本是民国诞生，他爹娘真心相爱，父亲也没娶别人。唯一的槽点大概就是那个做啥都错的天条，还有在二郎神床上睡的孙大圣（你们到底啥关系？）。

最常见的龙傲天沉香就是各种窜，不时还打死人，继母就让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去顶罪，他自己就跑去学艺救母。虽然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比较像逃犯。有时，所有神或者大部分神都站沉香这边，要对付二郎神，说二郎神这么害妹妹天理不容。有时，沉香也没有助力，一个人就打败了二郎神。而二郎神，无论是否众叛亲离，他也只有孙大圣一个猴会永远支持他，和他在一起。而后，沉香会虎躯一震，开启主角光环，打败联手的二郎神和孙大圣，劈开华山，救出母亲。

沉香很多时候最后也会成仙，但是除了和刘锡真心相爱那个版本，三圣母和刘锡就没有关系了。

这数不尽的槽点和人物、设定bug，主角经常是比反派还反派的x丝，导致我觉得这个传说最大看点是天条悖论，以及二郎神和大圣那确实已经一被子的基情。

在建国后，宝莲灯的故事又发生了变化。

建国后，由于政治要求，传统故事进行了大规模的体现政治精神的改编。就像牛郎织女，在建国前，偷羽衣版本的织女相当一部分并不愿意和牛郎在一起，王母娘娘是织女拯救者的角色。而在建国后，王母娘娘必须是恶毒封建统治者形象，所以让王母反派化。

到宝莲灯这里，改造倒不需要像牛郎织女那么麻烦，反而可以合理化。删除奇葩的天条悖论，改成普通仙凡恋，删除刘彦昌娶别人，打死沉香龙傲天，改成可爱的孝顺孩子沉香，再加上纯粹恶毒的封建家长二郎神，我们熟悉的宝莲灯传说，终于在建国后成型。之后二郎神就被坐实了是有个妹妹的反派地位，很难翻身。

假如要总结《宝莲灯》的演变，那大约就是毫无关系的神和人变成了至亲，这种关系怎么看怎么坑，最后二郎神也只能叹息：我没有妹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而一直支持着宝莲灯里可怜的二郎神的孙大圣，他和二郎神的关系非常复杂。像是担山赶日，这是二郎神的传说，但《西游记》里，孙大圣说：我曾担山赶日。

……咦？

实际上孙大圣和二郎神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二郎神和孙大圣都有各自的源头，本来故事差别相当大。但是到了《二郎宝卷》，这两只以不知名的缘分结合起来了。《西游》则把他们的关系设置得更加耐人寻味，一神一猴实际上相互呼应，传说互用。二郎神有结义的梅山六兄弟，他排行老大，孙大圣也和六个妖怪结义，是为七大圣，他是老幺。而孙大圣和二郎神本领也相似，思想相通，同样骄傲而叛逆，至于战略思想上，在九头虫那一回，孙大圣和二郎神的想法都是一致的。甚至到后面，他们出现了传说通用。《西游》作者的神话人物介绍，多数是有依据的。从传说通用来看，当时孙行者和二郎神的传说很可能已经出现相互影响。

而到了《封神》，实质上杨戬并不能等同于《西游》的杨真君。而《封神》的杨戬，多次使用了《西游》里大圣对敌的各种方式，例如钻进敌人肚子里，而在这之前，二郎神并无这种传说。到清朝一些版本的二郎劈山救母，二郎的一些历险，实际上还是仿西游里金鱼精那一回。

他们如此相似，到妹妹问题上……其实也很相似啊！不过孙大圣是反过来，妹妹不再是妹妹了。

孙大圣的历史也非常悠久。在西夏榆林石窟上，已经出现了和唐僧去西天的猴子。到了南宋《取经诗话》里就出现了猴行者。而到了杂剧西游记，通天大圣孙行者已经彻底成型。

猴行者并未说是否存在兄弟姐妹，但是元明之际的通天大圣和齐天大圣是有的。比较常规的配置就是通天大圣、齐天大圣、耍耍三郎和小妹巫支祁，通天大圣和齐天大圣到底谁是老大，不同版本不一致。有时又会有大姐骊山老母，但是这个版本很少。偶尔小妹也会换成铁色猕猴。无可争议地，最少元末明初的孙行者，那是一窝猴子。

那这跟《泗州城》又有什么关系呢？

京剧《泗州城》是水母娘娘的故事，而水母娘娘在这里自称是东海龙王的女儿，也就是说，她是龙女。但是，据考，在淮河一带，水母娘娘其实是巫支祁的女性化身，而非龙女。

而从杂剧西游记来看，巫支祁同样有摄走男性的传说。在女儿国那一折，女儿国国王曾经唱道：若鬼子母将如来围定在灵山上，巫枝祗把张僧拿住在龟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个个要寻和尚。

即使被摄走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同一个地点，也无法找到这个传说的相关文字记载，但可以知道的是她看上了个男人，就抢走了。

确实，巫支祁有男性形象，但从元杂剧来看，它很早就具有女性化身，她是齐天大圣和通天大圣的妹妹，她曾经看上一个男人，把他掳走了。

但是显然，《西游记》百回本的传播，直接导致孙大圣成为没有任何亲属的猴子，巫支祁这个妹妹，也变成了没有关系。

回到京剧《泗州城》，她又看上了一个男人，做出了水淹泗州城这种傻事，最后在观音要求下，孙大圣和曾经的妹妹打了起来，妹妹逃脱，但最后依然被抓。作者并不知道他们曾经的关系，可是这与《宝莲灯》确实相映成趣。

更搞笑的还在后面。之前也说过，建国后，是有传统故事改编的，《泗州城》当然不会躲过去。然后改编之后当然是女主和男主真心相爱啦，可是某个领导看完之后很生气：孙悟空怎么可能棒打鸳鸯！

于是编剧们商量了下，一拍即合，把孙大圣改成了二郎神，除了二郎神，皆大欢喜。

但后来又改回来了。

再之后，现行一版的《泗州城》，又直接删除了bg，改成她不满泗州城对她的供奉，要水淹泗州城，最后被孙大圣胖揍一顿，降伏了。

所以兜兜转转，不是你妹，你也得当哥哥教训你妹。以前是你妹，现在不是你妹，你也得教训你妹。至于你妹到底是不是你妹，你妹到底是真错了还是被迫害，你妹都是错了，你反正打到她知错就对了。当然，领导喜欢你，你完全可以推锅给你基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