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复习了一下《史记》的《晋世家》，突然想起以前就有的疑惑：介子推他到底怎么死的？

打开百度，你搜索介子推会看到这么一个故事：介子推是最早跟随晋文公的忠臣，在晋文公快饿死的时候，他割腿肉给晋文公吃。晋文公登基后，其他臣子都在讨封赏，介子推不齿于与他们同流合污，愤而退隐。他还写了首龙蛇比喻的诗，他跑了以后邻居挂到城门上，晋文公看了后很后悔，要追他回来封赏。最悲剧的是，晋文公居然用放火烧山来逼迫介子推出来封赏，仿佛不是想要让他回来，而是要直接杀死他。最后介子推和他妈都在柳树下烧成了焦尸。他后背堵住的柳树洞里还有写着首血诗的衣襟：“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姑且不论这打油诗怎么这么诡异了，后面出现了更加离奇的事。也许是碳基生物的尸体和碳基生物的尸体有所不同，介子推都成焦尸了，可是他的木屐没有。追悔莫及的晋文公天天捧着对木屐睹物思人，感叹：悲哉足下。于是就有了足下这个词。

这个故事槽点实在太多，和《史记》出入太大，就忍不住找下去了

介子推的故事，在《史记》里并没有那么曲折离奇狗血得要死又自带降智光环。在《晋世家》里，他是追随着晋文公逃亡的臣子。可是他在太史公笔下，并未成为最重要的五位贤士，然而他在跟随流亡的过程中曾经嘲讽过晋文公的舅舅后自隐。到晋文公封赏的时候，因为晋国局势未定，赏赐从者的时候漏了介子推，介子推和他妈吐槽：登基是因为晋献公九个儿子就死剩一个。惠公、怀公又没有亲信，国内外都唾弃他们。晋国又不能没有国君，除了国君还能有谁啊？这样还说是自己功劳？上面sb，下面sb，这圈子不能混了！（献公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开之，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曰是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

他妈说你也可以讨封赏啊。

介子推说我刚吐槽过他们就要学他们，岂不是更不要脸？而且我说了，我不要这个。（尤而效之，罪有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禄。）

后面他就和他妈隐居了。这时候那首龙蛇诗的一个版本出来了，不是介子推写的，是他追随者为他不忿写的，晋文公后悔了。可是介子推没有回来，晋文公就把绵山封赐给他，作为补偿。

从《史记》来看，太史公所采纳的介子推故事还相对简单，既没有割腿肉，也没有被烧死，更加没有比主角还要抢戏的木屐精。

那么介子推是怎么死的呢？

《史记》只说了至死不复见，没有更多记录。最少太史公是没有采纳被烧死的说法的。太史公不可谓一个大八卦男，假如当时已经有明确的被烧死证据，而且该说法占上风甚至就是像后世那样的唯一说法，按理不会不记录。但是单看这里还是证据不足，那么继续往前推，看下介子推到底怎么回事。

从诸多文献来看，介子推的故事最早见于《左传》。《左传》里的介子推，故事没有流亡期间得罪晋文公舅舅一节，但是剩下部分和史记大同小异，晋文公行赏，没有赏赐给介子推。但是这里说的是：介之推不言禄 ，禄亦弗及。接着介子推和他妈有了和史记里一样的对话，《左传》说他“遂隐而死 ”，同样没有更多记载。而且也没有龙蛇比喻。而晋文公后续一样是封田：晋侯求之 ，不获 ，以绵上为之田。

这里也同样非常简单，没有说他怎么死的，更没有说他割腿肉给晋文公吃。

那么什么时候出现了割腿肉和死亡呢？那得在更晚的传说里了。

介子推的故事具有浓厚的民间传说持续加工色彩，这是一个层累的过程。一般来说，当加工过的情节叠加上去以后，细节越多，就越走不回去了。这和宝莲灯等诸民间传说是类似的。介子推虽然是史书上有记载，可是也逃不了这个下场。这也并不奇怪，我们也老是鲁迅先生说，可是他说过我们作文里的很多话吗？唐僧也比介子推过分多了，他也是历史上实有其人，结果先是带着人走，后面变成带着只猴子，后面变成带着猴子又带着猪加一个挑夫上路。介子推也大抵如此。

介子推比较早有割腿肉的记载是《庄子·盗跖》《韩非子·用人》。而关于他的死法里，提到的有《庄子》和《九章》。龙蛇诗则是《吕氏春秋》

那么它们是如何记载的呢？先是《庄子·盗跖》，里面的说法如下：

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

没有细节，但这里两个情节都有了：割腿肉和被烧死。

接着是《韩非子》，里面只涉及了割腿肉：

昔者介子推无爵禄而义随文公，不忍口腹而仁割其肌，故人主结其德，书图着其名。

这里没提过怎么死，也没有细节，可是割腿肉有了。

《九章》里又如何呢？实际上也不详细，仅有几句话。

《九章》这段如下：

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思久故之亲身兮 ，因缟素而哭之。

忠而立枯，虽然现代注释说是写介子推被烧死，但是我抱以怀疑态度。后面再详谈。

而《吕氏春秋》的故事则要详细许多。

里面说的是晋文公回国后，介子推不肯受赏，还要写诗：“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丞辅。龙反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桥死于中野。”然后就跑了。晋文公到处找他，还有人在山里遇见他，他表达了隐居之意，后来再也不见。

这里既没有割腿肉也没有说他怎么死。于是问题来了，为什么会这样？

还是那句话，民间传说，它是会自己不断叠加细节的！

先看《庄子·盗跖》，一般认为这是最早的割腿肉记载。先前见过马伯庸等人嘲讽只有这篇写了割腿肉，而且真伪未定，所以割腿肉必定是假云云。但是这种分析方法我也觉得挺扯的，还是先从逻辑来说。

介子推割腿肉的说法，多数是晋文公落难之际，总之生活不会太好。主公尚且如此，别说追随者了。而且就古代那医疗条件，跟流亡期间更差的条件，割了腿肉……还能活着真是奇迹。

《左传》中对介子推割腿肉并无记载，也可以作为证据。

那么《庄子·盗跖》是真是假重要吗？实际上现在一般认为《庄子》是成于多人之手，已经直接淡化作者问题。何况是真是假重要吗？《庄子》喜欢用寓言故事，经常写孔子曾经做过。可是子曰：我没做过！

所以是真是假重要吗？本来整本书都爱引用未经证实的故事好吧？

但是《庄子·盗跖》使用介子推的例子是作为斥驳儒家思想的论据，而非孔子跑去骚扰盗跖这种寓言故事，假如当时没有这种说法，似乎整个辩论就不够有力。所以更可能的是，这篇里采用了当时有所流行的一个介子推故事。而《史记》中是有提到《盗跖》的，所以最少司马迁是见过割腿肉和被烧死，可是也没有录入，应当是觉得这个情节太瞎扯，而且当时这个说法并没有像后世那样占压倒性优势。而《吕氏春秋》对介子推也没有割腿肉和被烧死的情节，而是采用了另一个版本，称介子推创作了龙蛇诗。然而这个龙蛇诗的版本，和《史记》并不一样。史记里该诗如下：“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

由此可见，介子推的故事应当存在过多个版本，而后逐渐合流。从左传到史记，这个阶段还处于传说形成阶段，多个版本并存。

和《庄子·盗跖》相似，《韩非子·用人》和记载了介子推的《九章·昔往日》都有真伪争议。现在《九章·昔往日》的争议已经逐渐趋向于认为是屈原所作，而《韩非子·用人》则被怀疑是韩非后学所作。

但是这些对于研究介子推传说形成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影响。就算是伪作，这些作品也多认为是西汉作品，而且前面已经可以基本得出介子推传说是层累过程，那么这样已经足够了。它们最大的用途是推测介子推在割腿肉和被烧死之外，还有哪些流传过程。

《九章》这段，并未提及割腿肉，只是说忠，对于他怎么死，说的是立枯。实际上这段是无法说明介子推是被烧死的，因为语焉不详。而无独有偶，《庄子·盗跖》里和介子推并列的另一个论据鲍焦，他被说抱木而死，注意了，又一个抱木。而在刘向的《说苑》里有以下句子：荆公子高终身不显，鲍焦抱木而立枯，介子推登山焚死。

所以你们这些节士还要共用下死法吗？鲍焦的“立枯”按照后来传说，绝非被烧死，那么《九章》里介子推“立枯”，是在和别人的传说共享吗？我觉得是很有可能的。

而在翻找介子推的传说中，我还发现了另一个共享介子推传说的神奇故事。

还是《说苑》，记载了另一个晋文公的臣子舟之侨：

晋文公出亡，周流天下，舟之侨去虞而从焉。文公反国。择可爵而爵之，择可禄而禄之，舟之侨独不与焉。文公酌诸大夫酒，酒酣，文公曰：“二三子盍为寡人赋乎？”舟之侨进曰：“君子为赋，小人请陈其辞，辞曰：‘有龙矫矫，顷失其所。一蛇从之，周流天下，龙反其渊，安宁其处，一蛇耆干，独不得其所。’”文公瞿然曰：“子欲爵耶？请待旦日之期。子欲禄耳？请今命廪人。”舟之侨曰：“请而得其赏，廉者不受也。言尽而名至，仁者不为也。今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草兴起，莫之能御。今为一人言施一人，犹为一块土下雨也，土亦不生之矣。”遂历阶而去。文公求之不得。终身诵《甫田》之诗。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这个人在左传里连介子推的不受禄都没有，更别说龙蛇诗了。他是跟随晋文公，在军中担任要职可是玩忽职守被杀。

所以你们就是在共用节士样板吧？

那么最早出现介子推那个晋文公三面烧山逼他出来好好疼爱的真爱故事是哪里呢？据闻是东汉桓谭的《新论》。但是这本原作早已散佚，也是后人所辑。可信度值得怀疑。但是比较明确的是，东汉年间，介子推割腿肉，退隐后被晋文公放火烧死故事已经流行。

当时东汉年间有文献和政令旁证，寒食节是晋文公烧死介子推，所以为了纪念他这几天不能有烟火来的传说已经广泛流行。曹魏政权曾经禁止过寒食节，但是最后不了了之。而介子推的故事也没中止于此，即使他已经从退圈保平安变成了退圈就会死。

后来寒食节开始增加许多习俗，每多一点，介子推的传说就多一个情节，以作为习俗来源正统性的明证。包括插柳，为什么插柳？因为他死在柳树下啊。为什么踏青？因为晋文公跑去山上纪念他了。

而具体情节也在不断变更。从早期的版本来看，跟随晋文公的人有几十人，介子推其实并非晋文公手下重臣，最少不在五贤士之列。而由于介子推非常受欢迎，介子推的地位也越来越高，成了五贤士之一，导致五贤士版本很多，在《史记》里就有这种矛盾的描写，介子推不是五贤士，那他龙蛇诗说什么五蛇四蛇呢？而越到后期，五贤士里介子推的地位越稳固。

后世更加不会止步于此。到了宋朝，跟随晋文公的人就从几十人削减到介子推一个。不离不弃深情不悔，简直感天动地。后来还有很多不知道怎么来的传说附会，包括但不仅限于怎么也死不了的抢戏木屐精。

粉丝，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那么介子推有没有争议呢？当然有。在古代就有多篇吐槽介子推传说的作品，还有严肃论证寒食节关介子推屁事的作品。

可是大众不介意，大众就爱介子推。

而从介子推故事质疑来看，介子推的形象和故事解读也多有不同：介子推是个节士，介子推是为了自保，介子推沽名钓誉，介子推为了让晋文公再爱自己一次自导自演，结果晋文公是个傻逼，他意外身亡了等等。此外还有晋文公尊重介子推，晋文公做戏尊重介子推，晋文公心胸狭窄谋杀介子推等等说法。

而从介子推最早的传说来看，大抵就是觉得这个圈子不再适合自己，而且和母亲说这种话还被传出来，不是民间小故事就是太不小心。假定介子推最早的传说是真的，那么他无论是单纯地觉得圈子太傻逼不愿意再留，还是说话太过得罪了整个圈子不得不自保跑路，都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越到后期，他的故事越来越混乱，元素越来越多，到这个地步，反而阴谋论更加适合这个故事。

这就是个很典型的民间传说，而介子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人民群众也不介意，他就像人偶一样被任意打扮。

当然，假如这是个galgame，这么多介子推和这么多路线，也可以说良心游戏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