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和人聊到龙的翻译问题，当时对方提及dragon翻译不对，龙是皇权的象征，翻译成dragon不妥当。

围绕着dragon和龙之间的联系，中外都有见解。海外著名汉学家薛爱华也提出过，以dragon指代龙似乎并不妥当，因为dragon和龙习性差别太大。

无论是皇权抑或是别的，其实都会让我觉得龙实在很有意思。其实dragon并非没充当过王权的象征。亚瑟王的传说里，威尔士红龙就打败了代表撒克逊的白龙。而在后来，亨利七世把红龙放在了皇室纹章上，而威尔士的国旗，就是红龙旗。所以邪恶与否，跟是否与皇权/王权有关，并无关联。

但是诚如薛爱华所说，双方的习性和形象确实天差地别，作为同一种生物的指代似乎并不恰当。但问题又来了，龙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对龙对认知，就是它一直都有的认知吗？之前我写《宝莲灯》的演变时就提过，事实上我们的很多认知是在极其晚近的年代才形成的，甚至可能形成才不到一百年。所以对于龙到底在古代是怎样的存在，我非常感兴趣。所以这几天都在看一些关于龙的记载。

首先，还是回到皇权问题。毕竟这经常是我们对龙最深刻的印象，而关于龙到底应不应该翻译成dragon，这也是最常见的理由之一。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把龙当作皇权的象征呢？事实上我还真的觉得非常微妙。因为龙在早期，我并未见到多少直接与皇权联系的直接证据。那个时候，龙似乎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具有强大神异力量的生物。否则作为皇室象征的龙，不会那么频繁地被用来形容杰出人才，包括非常讲究礼仪的孔夫子，在《史记》中他曾经如此评价老子：“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假如当时就已经是王室专用的象征，那孔夫子还会用龙形容老子吗？儒家当时最讲究的是礼，无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是孔子说的还是孟子说的，这都能对儒家所坚持的东西说明一二。所以在当时，龙应当还未成为王权的象征。

而《论中国的龙文化与帝王的天命观》一文中认为，春秋时期已经有以龙专门比喻君主的概念，但是我觉得是有待商榷的。

其证据为《史记·晋世家》中晋文公未接纳介子推意见，介子推归隐，其从者为他打抱不平的一段话：

介子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

这里龙确实是专门形容君主吗？我很怀疑。这里龙蛇可以理解成形容上位者与下属的关系，但是说是专门指代君主，似乎过于激进。

比较直接的证据似乎又有《史记·秦本纪》中，以祖龙形容秦始皇。

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

这是非常神异的一段记载，似乎秦朝就已明确使用龙指代君王。但是这种类似于预言性质的灵异故事，往往也并非当时就已经存在，后来附会的也屡见不鲜。太史公生活在汉武帝年间，而最直接把龙蛇引入自己为天选之子具备神异之处的，是汉高祖刘邦，他的神化故事里就有斩白蛇起义，而又自称赤帝子。（也未比喻龙，可是炎帝秦汉之间有龙首人身形象）这是汉朝官方宣传。而祖龙这个称呼，有无可能在这种附会之后再诞生？我觉得也可以继续讨论。但龙指代君主，最晚不超过汉武帝年间。

然而即使这个时候龙已经开始和龙联系起来，它依然没有成为皇室所垄断的纹饰。

《论中国龙文化与帝王的天命观》一文认为，统治者对龙纹的垄断在服饰上的体现最为突出。但是该文同样提到了，直到元朝，忽必烈才真正地下令彻底禁止民间使用龙纹，还再三重申此事，例如至元十年就明令：“中书省咨照得，先为诸人织造销金日月龙凤段匹纱罗，街下货卖号虽曾禁约，切恐各处官司禁治不严，今议得，若自今街市已有造下挑绣销金日月龙凤肩花并段匹沙罗等，截日纳官，外实支价。已后诸人及各局人匠私下并不得再行织绣、挑销、货卖，如违除买卖，物价没官，仍将犯人痛行治罪。”然而因为执行难度太大，根本无法禁止民间继续使用龙纹，最后只能表示禁止使用五爪龙，五爪龙才是皇室专用。

尽管该文表示，宋朝很少五爪龙纹饰的服装，但是从《论龙纹的演变及在现代服装设计中的应用》《宋元瓷器上的龙纹研究》等文来看，首先我觉得比较模糊的就是五爪龙纹出现的时间。因为从春秋战国龙纹出现三趾以来，直到唐朝，依然是三爪龙的天下，直到宋朝才出现四趾。宋朝皇室用品三爪龙四爪龙都有，但几乎没见过五爪出土。

我搜索了很久，仅见一则景德镇陶瓷美术馆展览广告提到有南宋青白五爪龙瓷枕，但是宣传语表示这是流落民间的皇帝独享五爪龙瓷枕，而且仅此一件，别无分家。我不想表达别的，但是皇帝独享这句显然就是错误的，我实在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宣传语，也对这个断代存在疑惑。而从《宋元瓷器上的龙纹研究》上的资料来看，作者所搜集的宋瓷均为三爪或四爪，五爪龙纹瓷器均为元朝所造。而且实际上宋元时期龙纹服饰出土非常少，所以如何得出宋朝五爪龙服饰比较少，我是想知道资料的，但是这点上并未提供原始资料，所以暂时存疑。但无论如何，大家都在使用三爪龙四爪龙，几乎不见五爪龙的时候，元朝君主表示五爪龙为皇室专用就非常明智了。

而据《大元圣政国朝典章》大德元年三月十一日载：“不花帖木儿奏：‘街市卖的段子似上位穿的御用大龙，则少一个爪儿，四个爪儿的着卖，有奏呵。’暗都刺右丞道：尚书两个钦奉圣旨，胸背龙儿的段子织呵不碍事；教织着似咱穿得段子，织缠身上龙的，皇泽根底说了，各处遍行文书禁约休织者，钦此。”我只能说，精神胜利法真好。

而到了明朝开始进一步强力限制五爪龙纹仅限于皇室使用。而明朝的龙袍，对龙的执着更是到了让人无语的地步。可见明英宗坐像，左一条龙，右一条龙，一团真龙胸前背后挂，你以为就够了？错！因为这只是上半身。下半身左中右还要各盘着两条龙，全身都挂着龙才叫真龙天子！



而他们不单单要这么捣腾自己，还要这么折腾既往的君王。明朝给唐太宗画的像也遵循了挂龙原则，从风格来推断，应该是明朝初期所作，毕竟龙还没挂得那么丧心病狂。



而阎立本的步辇图和唐太宗纳谏图（现存为宋人临摹本）却并非这种风格。


至于清朝，则是继承了这种风格。也有文献表示，清朝对于龙爪规定皇帝五爪，皇子四爪，第三代为三爪。（明朝其实龙纹并未有这么严格的限制，皇帝以外的皇室成员也有五爪龙物件出土）因为未见明确引用与实物，暂时未能进一步确定真伪。

无论如何，龙确实一步步地和皇权紧密结合，而为了宣示自己的权威性，帝王们最后选择把龙纹关了起来。最后也彻底地给民间留下了龙是皇帝专用的深刻印象。

那么，为什么这么多代的皇帝选择了龙？最后让龙成为皇权的象征？

几乎大家都没有疑问的事就是，龙在很早就已经成为一种神异的动物。但是一般认为它在先秦并未成功转职雨神，当时的雨神被称呼为雨师，并未见龙是雨师的记载。所以龙当时更多地还是作为沟通人神，可以布雨行云的神异动物而存在。即使龙是雨神，它也不流行。

到了后来，龙逐渐向雨神转职。例如《山海经》中关于应龙的记载就有：

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

应龙的概念比较含糊，在南朝《述异记》里是龙千年为应龙，也就是千年老龙所化。但在这里似乎只是一条龙。应龙纹的出土最早实物目前似乎是秦朝，是带翼的龙，但从《天问》中已有“河海应龙，何尽何历？”一句来看，先秦已经存在应龙，可是是否已经是有翼的龙？还是后来才加上有翼的意象？应龙当时只是一条龙？抑或是龙的一种？所有龙都会变化而成的老龙？抑或多种传说并存？目前我找到的资料还找不到答案。《山海经》成书时间并非一时。应龙的传说是在《大荒东经》，《汉书·艺文志》未把《大荒经》计算在内，《大荒经》成书时间认为较晚，可能是在东汉，所以应龙成为雨神是在什么年代仍然不清楚，最有可能是在汉朝。

到了唐朝的《史记正义》，已经直接写应龙为雷雨之神。但龙和雨师似乎有相当长的时间内同时作为雨神存在，因为在多种文献中还继续提雨师。但到后来龙应当逐渐处于上风，在信仰领域打败了更古老的雨神雨师。到了明清小说，布雨行云的雨神已经多为龙了。

而可能是龙多被形容居住在水中，龙后期又成为水神，以管辖水域。直到汉朝，我并没见到龙作为水神的记载，只是居住在水里的神异动物。前段时间阅读《搜神记》，也没有类似记录。《太平广记》里所录唐人笔记，倒是有疑似龙作为水神的故事。

假如单纯从龙作为雨神、水神形象来看，那么对龙的崇拜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它是神，也是瑞兽，也符合我们现在的认知。

可是古代对龙的态度却偏偏没那么单纯。前面似乎都觉得好神异啊，似乎也偏吉祥，不好按理也不会到处都要戳印。可是从历代笔记和别的一些故事来看，你又会开始怀疑人生。

首先，龙就不会作怪吗？当然不是。而且也并非觉得是龙的败类才这么搞，反而像是很普通的记载，好像龙不做坏事都不太正常。

龙的作恶很常见，姑且不论各种强奸，单就针对人而言，龙就有很多害人的故事。

如《太平广记》卷四百二十一里录有一则《刘贯词》，说的是一名叫刘贯词的乞丐，偶遇一名俊秀青年，这位青年给他十万贯让他送信去家中，并让他在与母亲见面的时候一定要让小妹在场。刘贯词依言前往，后来得知青年其实是龙，因为偷盗别国的镇国宝物，所以要让他帮忙把宝物送走。而在与青年的母亲和妹妹吃饭的时候，那位夫人两次差点忍不住吃了刘贯词，但是都被青年的小妹阻止：

遂命具馔，亦甚精洁。方对食，太夫人忽眼赤，直视贯词。女急曰：“哥哥凭来，宜且礼待。况令消患，不可动摇。”因曰：“书中以兄处分，令以百缗奉赠。既难独举，须使轻赍。今奉一器，其价相当。可乎？”贯词曰：“已为兄弟，寄一书札，岂宜受其赐？”太夫人曰：“郎君贫游，儿子备述。今副其请，不可推辞。”贯词谢之。因命取镇国碗来，又进食。未几，太夫人复瞪视眼赤，口两角湿下。女急掩其口曰：“哥哥深诚托人，不宜如此。”乃曰：“娘年高，风疾发动，祗对不得。兄宜且出。”

后来旁人给主角如此解释为什么青年让他一定要让小妹在场：殷勤见妹者，非固亲也，虑老龙之馋，或欲相陷，以其妹卫君耳。

从这一则来看，龙见到人就差点忍不住馋到吃了，这几乎无法想象是印象中的瑞兽，但是这并非孤例，在唐人笔记底下，他们吃人害人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它们是瑞兽，即使他们是水神。

例如《太平广记》卷四百二十二所录《许汉阳》。这则故事里，书生许汉阳被水龙王的女儿邀请赴宴，为龙女抄录诗歌，可是第二天离开以后却发现，自己昨天所喝的酒其实是人血：

汉阳解缆，行至昨晚【氵灵】口江岸人家，见十数人，似有非常。因泊舟而讯。人曰：“江口溺杀四人，至二更后，却捞出。三人已卒，其一人，虽似死而未甚。有巫女以杨柳水洒拂禁咒，久之能言曰：‘昨夜水龙王诸女及姨姊妹六七人归过洞庭，宵宴于此，取我辈四人作酒。掾客少，不多饮，所以我却得来。’”汉阳异之，乃问曰：“客者谓谁。”曰：“一措大耳，不记姓名。”又云，青衣言，诸小娘子苦爱人间文字，不可得，常欲请一措大文字而无由。又问今在何处，已发舟也。汉阳乃念昨宵之事，及感怀之什，皆可验也。汉阳默然而归舟，觉腹中不安，乃吐出鲜血数升，知悉以人血为酒尔。

这里水龙王似乎已经是水神身份，可是为了设宴而摄走活人放血作酒，说是吉祥，恐怕不寒而栗吧？

而古人也不可能还很乐意这种事，还会觉得神请对我任意鞭挞。这又不是斯德哥尔摩。而许汉阳这位男主，默然已经能说明许多事。而从别的一些故事来看，龙其实也经常被看作妖。还是《太平广记》，卷四百一十八所录《刘甲》，里面刘甲的女儿突然又能诵佛经，又能“说人之灾祥，诸事皆验”，看上去似乎很好，但是最后却被道士说是“此怪邪也”，最后被驱邪，恢复正常。末了解释：此龙魅也。

必须注意的是，龙在佛教传入之后，是与佛教传说紧密结合，被渲染上佛教色彩的，我们到中古所认知的龙，实际上和佛教不太可能分离。佛教里龙也经常作为祥瑞的神异动物出现，而《太平广记》里所录一看就知道是佛教宣传小册子里所记载的龙，他们不但不会害人，反而与人非常亲密。道教和佛教水火不容，这里特意说明能诵经，道士降服了佛教龙，内里具有宗教斗争意味。但是那又如何呢？本来宗教和神异动物就不可能分割，宗教斗争和宣传，在这种情况下必然会对这些神异动物的形象产生影响。所以龙既是瑞兽，是善神，是恶神，也是妖物，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是龙真的仅仅是这样吗？那你就太小看古人了。

无论是瑞兽、善神、恶神还是妖怪，但是总算是非常神异，非常有能力的存在。然而古人又忍不住继续加戏了。《北梦琐言》就记载了一种盐井龙：

夔州大昌盐井水中往往有龙，或白或黄，鳞鬣光明。搅之不动，唯沮沫而已。彼人不以为异。近者秭归永济井卤槽，亦有龙蟠，与大昌者无异。

这些龙也只剩下我在盐井里生活这么一个奇异点，而且懒得要死，除了吐泡泡什么也不干。所以有人都忍不住吐槽：龙之为灵瑞也，负图以升天，今乃见于卤中，岂能云行雨施乎？

龙是灵物啊，你们这帮只会吐泡泡的、和咸鱼一样失去梦想……啊，不，一样咸的卤水龙，真的还能行云布雨吗？当然了，这些龙不会。它们就是一帮咸龙而已。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理解。大抵是当龙作为一种生物，人们总忍不住赋予它物种的多样性。

然而你以为这就算了吗？错！

之前也说了，龙很早就是神异的动物，但是既然是动物，那无论多么神异，那还有一个属性是动物。在很多故事里，大家都还记得龙还有神异这么一个形容词，可是在一些时候，大家选择性遗忘了。你是动物，就是动物。

为什么强调动物？

因为四条腿的动物，管你是在地上跑还是水里游还是天上飞，不都可以吃吗？

在《史记·夏本纪》里，龙就已经被吃过了。

天降龙二，有雌雄，孔甲不能食，未得豢龙氏。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孔甲赐之姓曰御龙氏，受豕韦之後。龙一雌死，以食夏后。夏后使求，惧而迁去。

孔甲是神话一般的夏朝的君主。不管夏朝到底存不存在，假如存在又该对应目前哪个已经出土的文化。龙的讨论本来就是越到后期越接近于精神文化上的产物。也许很古远的时代里，例如龙还不是后来的形象，而只是爬行动物或者猪或者别的夸张化形象，它们可能有一个动物原型，而这个动物就是最早期的龙。当它们还处于现实中时，被吃是不奇怪的。但是必须要理解的是，这些时代距离司马迁都非常遥远，太史公根本不可能得到所谓的第一手资料。那么这种资料哪里来的？当然就是口口相传。既然能够得到这种传承，那么已经找不到现实指代，只有文化概念里的龙能被吃，就是被一部分人承认的。

后来有人解释这里是为了表示吃龙不祥而炮制出来的记载。本来夏朝是否存在就有争议，那么炮制这些就好像很正常了。但是问题在于，既然要炮制吃龙不祥，那豢龙氏又是什么东西？在这之前就有吃龙养龙的人，孔甲没有豢龙氏所以吃不了而已。所以不祥还有专业人士在做？

就算是河豚，你说有毒吧，但是料理得当也是有人吃的。以前死的人也有不少，为了口吃的做什么都不奇怪。但是豢龙氏是这样的存在吗？明知不祥也要去做的黑暗料理界反派？我后来在古代著名无神论战斗机王充那篇《论衡》里找到了豢龙氏的记载，现录该段文字如下：

昔有飂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实甚好龙，能求其嗜欲以饮食之，龙多归之。乃扰畜龙，以服事舜，而锡之姓曰董，氏曰豢龙，封诸鬷川，鬷夷氏是其后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龙。

好了，这里还是继续传说问题。王充是个无神论者，他的《论衡》实际上是论文集，专门来论证你们这些垃圾神异其实是不存在的！对于龙，他专门写了篇《龙虚篇》来否定龙。但他并非否定龙的存在，他认为龙是存在的，但龙只是一种普通动物，至于神异那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所以他搜集了大量龙的相关资料来一一吐槽。这里关于豢龙氏的说法，应该是当时流传的说法。

在这里，豢龙氏是养龙吃龙的人，而且跟随着舜，为舜养龙。养来干吗？前面已经说了，为了吃啊。

那么问题来了，舜在非常古早的时代，就是以治水有功的大贤者、圣人形象存在。圣人罪恶滔天吃龙不祥，最后……不但善终，他儿子还创立了夏朝。这吃龙不祥得我都想吃了……

即使孔甲吃龙，有可能是结合龙的神异性来搞点凶兆。但是这里却恰恰否定了龙的神异性。神异到能被圈养，被吃，到底神异在何处呢？而豢龙氏的传说，又在否定不祥，进一步否定龙的神异性，连它预兆吉凶的功能都去除了。

所以王充推导出的结论就是：由此言之，龙可畜又可食也。可食之物，不能神矣。

所以龙，它既然是动物，就算再神异，也无法逃脱它的动物性，人也自然会吃它了。

而这些故事，也不单单局限在先秦，后世依然在反复流传着吃龙的传说。到了《博物志》，又发展出了龙肉怎么吃：龙肉以醢渍之，则文章生。

好吧，还得要肉酱。

《博物志》假如还能说句古早，毕竟晋朝作品，但是到了《聊斋志异》还在津津有味地谈吃龙肉。《聊斋志异》该篇标题就是《龙肉》，这里还神经兮兮地说，去拿龙肉的时候可以随便拿随便吃，但是不要说这是龙，不然会被雷劈。

从文章生和被雷劈来看，大家承认龙的神异性，但是龙还是要被吃。所以龙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所以只要是动物，就算是神异的动物，都逃脱不了吃的命运是吗？

所以后来一说好吃的就拉龙肝凤髓，甚至又有就算给我龙肉我都没胃口之类的形容。假如不是默认龙具备动物性，是不可能诞生这种形容的。

而像这种见到龙都忍不住开吃的搞法，那群咸到死的盐井龙，也着实让人怀疑下场。虽然盐井龙那则笔记并未说后来如何，但是咸到只会吐泡泡，真的不会被很愉快地吃掉吗？我很怀疑。

而既然龙是可吃的，在肯定其动物，或者说食材的一面时，你就会忍不住思考他们是真吃过“龙”呢，还是纯粹的YY？而后你会发现，其实古人有多种见龙，和把现实动物和龙联系起来的想法。

龙毕竟谁都没见过，所以大家也只能幻想。在多数场合中，龙被认为是水族的一员，具有变化能力，鱼的化身非常常见。唐人笔记有一则故事表示，龙变成鱼是自找死啊，很容易被吃掉。又有笔记里，龙变成鱼，真的被人捞起吃掉了。然而它又绝对不止鱼的化身，毕竟有很多记载里，那可是直接说了是龙，最少人民群众见到了类似龙的爬行动物，就很可能觉得是龙，而又记载下来。例如《新唐书·五行志》有载：贞元末，资州得龙丈余，西川节度使韦皋匣而献之，百姓纵观，三日，为烟所熏而死。

这估计是死得最窝囊的龙之一，然而大家对这个记载没有异议。龙的神异性何在已经不想说了，问题在于这到底是个啥。薛爱华认为可能是有人抓了条倒霉催的蜥蜴，我觉得很有可能。

虽然很多人一说到dragon就忍不住开骂不就是条大蜥蜴吗？我们的龙如何如何。但是实际上我们的龙到底是什么样的，在很多记载里本来就很混乱，甚至有人觉得鳄鱼也是一种龙：又闻广州人说，鳄鱼能陆追牛马，水中覆舟杀人，值网则不敢触，有如此畏慎。其一孕，生卵数百于陆地，及其成形，则有蛇，有龟，有鳖，有鱼，有鼍，有为蛟者，凡十数类。及其被人捕取宰杀之，其灵能为雷电风雨，比殆神物龙类。（《太平广记》里写出自《感应经》，不知道具体是和什么对应，请问哪位兄弟姐妹知道吗？）

从这里记载就会发现那会儿对生物的认知还是很混乱的。鳄鱼在沙滩里产卵，但是在沙滩里产卵的绝不止鳄鱼。然而孵出来的各种动物被认为都是鳄鱼的种。最奇葩的是，这里还有蛟。前面说过，蛟在这个时间段也被认为是幼龙，而且那个时候经常有哪里有恶蛟为恶，但从这里和别的恶蛟记载，很可能在这个时代，蛟和某种或者某些爬行动物直接联系在一起，所以幼龙走进了现实。而生出蛟又和雷电风雨联系，所以鳄鱼就是一种龙。

而从这里来看，龙生九子也就不奇怪了。作为一种龙的鳄鱼都能瞎生N个种族，所以后世的真龙也可以瞎生一堆物种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而所谓龙九子，在明朝其实也未有完全定型，所谓龙和xx生xx也没有完全占上风，两条龙都可以生出一堆来。在《西游记》里黑水河那段，就有龙九子的这种说法，和鳄鱼瞎生一堆物种差不多：

龙王道：“舍妹有九个儿子。那八个都是好的。第一个小黄龙，见居淮渎；第二个小骊龙，见住济渎；第三个青背龙，占了江渎；第四个赤髯龙，镇守河渎；第五个徒劳龙，与佛祖司钟；第六个稳兽龙，与神宫镇脊；第七个敬仲龙，与玉帝守擎天华表；第八个蜃龙，在大家兄处砥据太岳。此乃第九个鼍龙，因年幼无甚执事，自旧年才着他居黑水河养性，待成名，别迁调用，谁知他不遵吾旨，冲撞大圣也。”行者闻言笑道：“你妹妹有几个妹丈？”敖顺道：“只嫁得一个妹丈，乃泾河龙王。向年已此被斩，舍妹孀居于此，前年疾故了。”行者道：“一夫一妻，如何生这几个杂种？”敖顺道：“此正谓龙生九种，九种各别。”

龙九子都不知道生了些啥出来，那么更早以前见到四条腿长长的东西就是龙，那也就不奇怪了。而很多关于蛇啊或者怪鱼之类的记载，也经常有记载说开始以为是龙，后来发现不是。所以“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长能短”的鳞虫之长，本身就不固定外型，别人瞎联系似乎也很正常。

龙走进现实后，对很多人来说还是神异，虽然也可以被烟熏死，被人吃，但神异就是神异，所以最后还得钻回去。既然龙能瞎生一堆东西，那么很多物种，也可以通过进化变成龙吧？

最常见就是鱼。鲤鱼跳龙门的传说非常久远，和现代差别也不大，可以暂且放下。但是后来我发现，连狐狸都能进化成龙，我都不知道如何吐槽了。

骊山下有一白狐，惊挠山下人，不能去除。唐乾符中，忽一日突温泉自浴。须臾之间，云蒸雾涌，狂风大起，化一白龙，升天而去。后或阴暗，往往有人见白龙飞腾山畔。如此三年，忽有一老父，每临夜，即哭于山前。数日，人乃伺而问其故。老父曰：“我狐龙死，故哭尔。”人间之：“何以名狐龙？老父又何哭也？”老父曰：“狐龙者，自狐而成龙，三年而死。我狐龙之子也。”人又问曰：“狐何能化为龙？”老父曰：“此狐也，禀西方之正气而生，胡白色，不与众游，不与近处。狐托于骊山下千余年，后偶合于雌龙。上天知之，遂命为龙。亦犹人间自凡而成圣耳！”言讫而灭。（出《奇事记》）

只要你攀得高枝，嫁条龙女，狐狸都能变成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但是狐龙为何三年而死，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狐狸也能变成龙，龙还能不能好了啊！

所以，龙在古人眼里的形象其实是复杂的，并非完全的瑞兽。古人的世界里，有被认为是龙的多种现实动物，又或者说是被误认为龙的现实动物，但投射到现实的躯壳也没有限制住龙。它是雨神、水神，是瑞兽，是善神，是恶神，是妖怪，同时又是可作食材的神奇动物，可以生出多个物种，又是由多个物种进化而成。到最后，你甚至说不出是一个特定的存在于精神世界中的物种，还是幻想的集合，多个物种的最后进化。

然而这些真的只停留在古人的眼里吗？龙是瑞兽，是皇权，确实深入民心，可是我们同样习惯着默认龙肉很好吃的各种语言，又经常在各种幻想作品中把龙作为反派来刻画，例如各种龙王三太子。

本来也未曾远去，只是很少去观察。然而龙到底是什么呢？假如真的存在的话，可能它们只想在卤水里吐个泡泡，被人戳一戳才动一动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