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小札:“她”字随想
就在今年,我看到一个很有趣的论调。据说,北欧某国为了消除性别歧视,把区分男女的第三人称代词给取消了,代之以一个中性词。某些“女权主义者”大力鼓吹这种行径,并抨击我国第三人称代词居然区分男女,这是可怕的歧视行径,是封建的残余,是男权的统治。
此外又有,男人的他是人,女人的她就只是个女,所以结论:中国会男女不平等,正是因为有女性第三人称代词!
我倒是想知道,在民国刘半农那帮人要求搞出区分性别的女性第三人称以前,中国人无论是男人女人抑或不是人,都一律用他代指,这个史实“女权主义者”们知道么?真要计较起来,实际上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些非人类,明明不是人,还要被自恋的人类强行冠了个“人”的头衔,离谱的是人类还当是抬举非人了,简直臭不要脸。然而没人会为那些非人类出声,尽管就我看来,假如真要以消除歧视为目标,倒该把他和她都一并废除,就像上古那样全都用“它”为好,免得总是有意无意地捧高踩低的人类玩歧视。
有点扯远了。但这种对“她”字伴随的困扰似乎从来都没少过。在以前,我大约也了解一些,大抵是刘半农等人苦于she无对应翻译,为了解决这一难题遂开始女性第三人称的探索,有“伊”又有“她”,最后“她”字全面获胜。然而在这期间女权者对待“她”的态度却分成了不同派别,既有认为是进步,又有认为是压迫,难道今日网上的“女权者”就比民国的女权者明智多少么?我看未必。近日读了黄兴涛先生的《“她”字的文化史》,对那段历史有更深的了解以后,倒是又有了些新想法。
中国本来没有“她”的,第三人称代词确实只有一个统称的“他”。事实上只要读多几本古典小说就能清楚。我知道一部分“女权主义者”确实不读古典小说,因为觉得字里行间全是压迫女性。但是无论再怎么讨厌,《红楼梦》总是读过的。毕竟无论再怎么讨厌古典小说,《红楼梦》在怜悯女性方面总是为人所熟知。尽管,我觉得《红楼梦》的怜悯不及《金瓶梅》(崇祯本)。但凡翻过《红楼梦》,就该知道里面那么多女孩子,全是用“他”,而没有哪怕一个“她”。
所以,按照某些人的理论,又该怎么理解这种代词情况呢?事实上,我觉得未必就是平等的表现。假如觉得大清靠着代词比现在男女平等,那要多滑稽?
事实上,继续往上追溯,汉字系统本没有“他”的,只有“它”。“它”是蛇的本字,后来充作第三人称代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逐渐取代了“它”,指代一切。这个演变非常值得玩味,从物到人,最后完成了从和自然纠缠不清到人类本位思想的转变,这就像山海经里带着原始的人和动物、静物合体特征的怪物神祇,终于转化为彻底成人的道教神祇一样。那么,这里面带着歧视么?肯定有的。最少人类凭着自恋和傲慢,已经隐约觉得自己凌驾于万物之上了。
也就是因为这种对非人的歧视,某些人也才能强行地让非人当人。那么,这里面是否又包含对女性的歧视呢?不好说,但我想起呼吸内科主任说过的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他是内陆农村出身,年轻时曾经因为某事找邻居,敲门问“有人在吗”,内里一个女人答道“没人”。原来在某些农村里,男人不在家,女人就会觉得叫“没人”了。那些女人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延伸到“他”字的人里是否包含了女人,我觉得是存疑的。就像黄兴涛先生说的那样,与其说是表现了男女平等,可能性更大的是因为女性在过去遭到了长期的漠视。当然,也许又像他另一个猜测一样,也许并没有任何歧视意味,只是一种语言习惯而已。但对此我觉得不太赞同,最少对非人的歧视已经深种了,只是性别上的歧视还有待商榷。
最早,苦于中文没有对应的he、she、it翻译的是十九世纪初的来华传教士。他们编纂英华字典时,也就只好如此翻译:he他男的,she他女的,it他物的。直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一个中国人郭赞生有意识地对三者进行区分,赋予过去的三个人称不同的意义。he依然是“他”,she则是“伊”,it却是“彼”。他所写的《文法初阶》还特意注明了他是男,伊是女,彼是物,因为这是他的个人倡议,其他人远没有这样的认知。而伊的用法则颇让人觉得好玩,据黄兴涛先生所言,当时的字典等等,“伊”并不像后来五四后的“伊”派人士说的那样,一直包含有女性意义,而是和“他”一样,只是一个统称。而更值得关注的就是,只有英语的翻译大家存在这种困扰,而像法语的阴阳性却从来没有人认为有问题,会觉得需要他男的,他女的和他物的。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与当时英国最为强势,率先以鸦片战争轰开国门有关。谁知道呢?我并不是文化史专家,但是我以为这种文化上的强势是从来都是存在的。
也许正是与这种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焦虑有关,所以文化上的改革才会在民国时期爆发开来。因为当时的中国人在被洋大人们摧残数十年后,已经明确地认识到中国不再是天朝上国,而是积贫积弱的半殖民地国家,所以更加有意识地寻变,不愿意充当亡国奴。而在这个时候,国人与西方的接触也日益增多,远不是清末可比。他们迫切地追求现代化,当时持废除中文全面拉丁语化的观点都大有人在,因为语言的变革当时已经成为一个现代化的想象了,否则白话文运动又怎么会兴起呢?
而在1919年,周作人撰文表达了she的翻译难解之处,并提到刘半农有意造一个“她”字解决这个难题。但是他们都认为这个“她”字实在有待商榷。所以周作人以为,暂时以他下注女来表达she不失为一个方法。他不但这么认为,也在译作中实践,但这在当时也引起了很大争议,被人认为不伦不类。当然,他也是有支持者的,那就是叶圣陶。叶圣陶早年的好些小说就是全为他女,而且全为描述女性觉醒的小说,尽管在后来收入小说集后,他女又全改成了伊。而在同年,清华的学生在自己校刊率先实践了“她”字的使用,用来指代女性。同时,他们又为了翻译造出了一个“牠”字对应it,这个牛却不是指牛,而是因为他物的物为牛字旁,所以是“牠”。之后“她”字就开始被这些年青人实践应用,“她”指代女性,不久,“她”指代祖国,“她”指代月亮的诗歌出现,这时却是已经开始拟人化的实践,大大丰富了文学的新意象和内涵。
而被传为最早应用“她”的诗歌,也就是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其实出现得更晚,最早不会超过1920年8月,而正式发表更晚。更可笑的是,事实上刘半农只是在和友人书信往来时附了这首诗,友人的侄子将此诗抄录又给自己的友人章衣萍看。章衣萍惊为天人,认为这正是上天派来安抚他刚失恋的心灵的杰作。他反复读了半年,就自作多情地给这首诗安了个《情歌》的标题,并擅自将此诗刊登在杂志上。末了,他写了个后记,详细写明得到这首诗的经过,并表示这首诗在半年来为他带来无数慰藉,所以决定将此诗和大家一起分享。最后他说,那位在英国的刘先生一定不会介意的吧。
本来不见得多喜欢这首诗,但看了这段材料,我也不由得同情起刘半农来。
扯远了。回到“她”字问题上。
事实上,中西的交流,确实促进了中国人对现代化的渴望和诉求,而在此时,一个“她”字也就被赋予了一种对现代化的想象和渴求。当时中国人对现代化的想象都来自于西方,在这种时候,其实已经在英语中出现了数百年的she,实际上与现代化毫无关联的she,居然也被赋予了现代化的想象。
而在严复和辜鸿铭眼里,she俨然成了共和制的象征。严复认为,帝制是阳性,共和制属阴性。自由神是一女子,古罗马从未尊过Diana,尊的是Apolo,足以证帝政是男性,始可君临天下。英国用she指代国家,属女性。盖大地属阴性,临天下于地上者,属阳性也。又有,严复引用《汉书》中“共和”为“昭仪之号”最末等,认为,“据古语所训共和二字,女性最贱,故列于十四等”,以映射共和制为最贱之女性。辜鸿铭在表示赞同时更是说,“终疑共和制度无奋发振拔之气,今始知涵女性过多,始有此弊。”由此,他们两人也坚决反对在汉字中独创新字对应she。
所以,通用一个“他”代表平等吗?我以为不是的,最少在某些大家眼里,女人压根算不得人。而正因为现代化的进展和女性意识的觉醒,才会有“她”的诞生。
在20世纪初,正因为女性意识的觉醒,所以才会有大量以女性为主体的词语诞生,例如女士,就是一个极其典型的例子。然而当时女士这个词也被一部分人诟病,认为过度强调性别,难不成还要再来一个男士?于是决定弃用。但是最后女士依然有其生命力所在,男士这个词也就诞生了。
女性的觉醒,最初就是把自己和男性区分开来,不再是一个附属物开始的。就像人的觉醒,最初就是把自己和非人分开,神是人不是混合体怪物,他取代了它。只是古代的进程未免带有别样的霸道意味,因为主导才是必须存在的,其他都不过附属物,不需要另起名词。但是女人和男人同样为人,所渴求的是平等,自然就不可能像过往那样一个附属拉倒。
早在清末,早期的女性意识觉醒者就提出诘问,为什么与女子有关的汉字全是不好的字,例如奸、奴、帑等等,英雄却必须是雄性方可。后来她们提出了英雌这个词,要求以这个词形容女性英才,例如鉴湖女侠秋瑾就曾被称为英雌。尽管这个词曾经猛受抨击,但英雌这个词磕磕绊绊也活到了现在,在某些时候依然有应用。这到底说明了什么,是值得思考的。
而“她”字又更复杂一点。在诞生之初,一部分新女性是大为赞赏的,认为女性终于有了自己的位置,于是大肆使用,并未见到如何不适。又有一部分新女性,认为这个字却是侮辱,因为“他”是人,“她”就不是人了,是最大的侮辱。而“他”、“她”和“牠”当时的并列,更是认为只有男人是人,女人和非人一样,都不是人,这是物化女性的造字。而这时又分为两派,一派认为“他”即可,一派认为要用“伊”。其中“伊”派一直坚守到了1935年,但依然被“她”派打败。
事实上,女性是必须要一个相对独立的位置,女性的第三人称代词诞生,是恰好呼应了女性觉醒,对女性觉醒有着促进意味,而非像网络女权主义者所说那样,是封建的残余。以前女人压根就被主流社会漠视,平等在哪里?西方的女性地位并不是由此提高的,但是在中国,正是因为女性真正地进入主流社会视野,所以才会更有女性的第三人称代词诉求,使she的对应词显得更加必要起来。
事实上,那么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她”会那么快就战胜似乎更平等的“伊”呢?是因为中国人骨子里非常鄙视女性,所以选择了“她”而不是“伊”吗?我觉得不是的,只是中文习惯使然。
汉语口语长期以来广泛仅用一个“他”指代一切,即使有现代化需求,但是“伊”毕竟是少数地区流行的方言,尴尬程度与粤语地区流行的“佢”是一样的。在分化“他”的早期,曾经有人提倡“伊”代指女人,“佢”作为通性,而“彼”为代指物,还有人细化到动物和静物的不同。这个提案很快就遭到抛弃,并因为过度细化而遭人诟病。而“彼”很快就输给了“牠”和“它”,接着“伊”输给了“她”,“牠”和“它”之战则延续了很久很久,最后因为男女平等的需求,容易引起不好联想的“牠”在当时更强调男女平等的大陆被抛弃,“它”全面胜利。假如仔细追究,会发现胜利者都和“他”同音。
长期以来,中国人口语已经习惯了一个第三人称代词“他”指代全部的状况,语言已经形成了,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文字当去适应语言,而不是语言去适应文字。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口语依然习惯用着“ta”,“伊”却读“yi”,被淘汰也就似乎理所当然了。而在早期,“她”的读音争议也就成了这个背景下理所当然的事。在“她”的发明者刘半农看来,“她”字读音是要和“他”分开的,他倡议读“tuo”(他的古音),又有人倡议读“伊”。后者被“伊”派大加嘲讽。但是“她”字确实在当时被认为是新诞生的字,初始并无固定读音。不久,有一位热衷于车轱辘“她”字就是不行的仁兄——寒冰在南北朝的字典《玉篇》中找到了“她”字的存在。这是一个极其生僻的字,在蜀地通“姐”,又作“毑”。所以寒冰抨击刘半农的“她”是从千年古墓里挖出来的,早已有自己特定的意思和读音,不该作为第三人称代词存在。同时他又提出,刘半农乃欺世盗名之辈,居然强行称发明了“她”字。然而刘半农自己对此有非常充分的认识,他提出,假如古代没有“她”字,那就当是新发明。假如有,那就当他是借来的。事实上,刘半农在造出“她”字的时候,确实不知道古代曾经有个极其生僻、也不知道消亡多少百年的“她”字,他重新发明了“她”字,并赋予“她”新生,让她从名词转为代词,说第三人称代词的“她”由刘半农所发明并不为过。扯远了,但是“她”字的读音确实从她诞生之初就开始有所争执。但是“她”和“他”略有所别,但又是那么相似,在刘半农重新赋予她新生以前,人们压根不认识她,并不像“伊”那样已经约定俗成地读“yi”,因此越来越多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读“ta”。民国政府曾经对此作出努力,希望让大家把“她”读作“yi”,然而并不成功,大家以固有的语言习惯倒逼了官方的规定,最后不得不承认“她”读“ta”。无独有偶,“牠”和“它”字直到1935年依然被规定读“tuo”或者“te”,但这个读音终究没能推广开去,而是被大众选择了“ta”。古老的语言习惯在变革的浪潮里,尽管依然追求着新的现代化改革,但依然以其习惯与简约性牵制着变革。最后“他”在字形上分化了,但自觉选择了同一读音。在我看来,其实这是非常合理的语言演变,而并没有多少证据说明这是歧视作祟。
综上,“她”字的诞生与现代化需求和女性意识的觉醒有关,非但不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是封建的压迫,反而有着进步意义。她的最后胜利却又和汉语的语言传统与习惯有关,又因为她的胜利,削减了误会的它字也随之获得了最后的胜利。这是一场影响深远的变革,至今依然还存在着争议。事实上,为什么只要混合性别就还是使用他们,只有全为女性时才是她们呢?这是否性别歧视的延续呢?应该如何改革?这些依然有其讨论价值。但是男女不平等,并不是由“她”所带来的,“她”带来的是女性觉醒,仅此而已。也许将来终有一日,“他”和“她”会再次因为观念改变而消失,最后回归最古老的“它”,但是我依然未知那一天会何时到来,最少在当下,“她”的存在却是必要的。
最后,附上胡适创作于“他”分化前的爱国诗歌《他》和俞平伯率先使用“她”代指祖国的诗歌《别她》对比。最少在我看来,现今的第三人称代词分化,在文学上确实是有莫大的意义的,不信把《别她》里的“她”全换成“他”试试?或者把胡适的《他》的“他”都改成“她”试试?不过更有趣的是,现在读胡适的他,也许更多的是觉得他是用作比喻男性的他,而不是一个统一的第三人称代词吧。
他(胡适)
你心里爱他,莫说不爱他。/要看你爱他,且等人害他。/倘有人害他,你如何对他?/倘有人爱他,要如何待他?
别她(俞平伯)
厌她的,如今恋她了;/怨她的,想她了;/恨她的,爱她了。/碎的,病的,龌龊的她,/怎不叫人恨,叫人怨,叫人厌。/我的她,我们的她;/碎了——怎不补她/病了——怎不救她/龌龊了——怎不洗她/这不是我的事吗?/我说些什么好!/想躲掉吗?怕痛苦吗?/我怎敢!/我想——我是她的,她是我的;/爱我便爱她,救我便救她。/安安的坐,酣酣的睡;/懦夫!醉汉!/我该这样待我吗?/我该为她这样待我吗?/我背着行李上了我的路;/走!走!快走!!/许许多多的人已经——正在把他们的她治活了。
—完—
PS:还是要推荐一下黄兴涛的《“她”字的文化史》,虽然有些地方诸如底层人民对“她”的接受似乎并没有涉及,也对女性作家对“她”字实践进行深入分析,但总体是一部很好的学术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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