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女性刻板印象——从朱淑真研究说起
朱淑真,女,当代大众不怎么认识的著名作家,生卒年不详,目前推测应为南宋人。而根据她的诗词一派盛世景象来看,她出生时南宋应该已经站稳脚跟。
朱淑真生平如下:她出身于南宋官宦之家,多情敏感,后嫁于不通诗词的庸俗官吏,婚后十分苦闷,作了许多闺怨诗词。而且她比较年轻就身亡,父母把她的诗词付之一炬,但还是宋朝留下诗词数量最多的女作家,虽然她在宋朝默默无闻。
本来我是不认识这位的,可是因为在查一些东西的时候发现她在中文网络部分网页里评价特别高,并称她和李清照被称为宋朝双璧。出于好奇,我搜了她的作品……唯一一首可以称为“代表作”的《生查子•元夕》已经基本判定是欧阳修的作品,因为最早收录这首词的作品集出版的时候,她不是还没出生就是还没几岁大。对于和李清照“齐名”,但没有代表作的著名作家,我决定跳过这个话题,不然我怕人身攻击了。
但朱淑真倒不是现代挖掘的,她到明清就已经引发注意。大概是因为她是才女,而且生平十分吸引人眼球。与李清照不同的是,明清围绕着朱淑真的讨论,作品讨论极为罕见,几乎提到她的就是“好一块羊肉倒落到狗嘴里”与“她到底出轨了吗”。
明清对女子贞洁极为看重。即使是李清照,她在宋朝就已经成名,明清已经成为词中大家,一帮文人十分追捧她的作品,但是围绕着李清照,明清也要讨论:她改嫁了吗?也许出于对偶像的崇拜,明清文人主流认为李清照改嫁纯属污蔑,她绝不可能改嫁。
而在朱淑真这边,由于她多情敏感,又工于诗词,对于她居然嫁给一庸夫,婚后寂寞,那帮文人初始非常同情。这种男性的救风尘情结,从种种明清通俗作品来看,其实十分流行。但是到了明朝中后叶,杨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生查子•元夕》当作朱淑真的词,并认为她婚内出轨失贞。但很快这种观点就被驳斥,这首词明明是欧阳修的!此后围绕着朱淑真的讨论,就都是遇人不淑以及出轨等桃色故事。
而到了现代,朱淑真作为少有留有姓名的古代女作家,被进行研究。而很尴尬的一点在于,相当一部分人对她女性觉醒意识的论述,居然是把她出轨作为既定事实来讨论,认为她大胆求爱,反抗封建礼教,抨击李清照因为遵从封建礼教才受士大夫欢迎(?)。然而朱淑真出轨的唯一证据就是那首生查子,而生查子是欧阳修的。
不论李清照在宋朝就以作品闻名,但人品因她状告二婚丈夫反抗礼教而被诟病,回到作品上来。
统观朱淑真研究,他们对于朱淑真的诗词,总是有类似以下的论述:
“李清照被承认多不是凭其身为女性的细腻、反观自身的深刻以及那一时代特有的真实的‘闺阁气’,而是凭其雄健的气概、男性般的气魄、男性所赞许的雅正等等…男性评家对她的接纳恰恰说明了她不能作为纯粹的普泛的女性文学的代表,相比之下,朱淑真更具有一般性……她是典型的闺中女子,是被紧紧束缚在狭小天地里的诗人,虽然可悲,却能将敏感的心灵和如火的激情全部投放自身……从而达到其他女性难以达到的一种深刻。”
“女性与生俱来的深婉、柔情和纤弱性格,以及生长环境,本身与男性不同,不必刻意要求女性的作品必须具备刚柔并济的风格。”
“朱淑真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在作品中有着不同于男性的视角和眼光,在诗词作品展现女性所特有的敏感细腻、多愁善感的精神世界,表现出纯粹的女性特色和女性之美。”
更让我吃惊的是,最后这个反复表示女性拥有特有的敏感细腻、多愁善感精神世界,纯粹的女性特色和女性之美的论文,居然是讨论女性意识的。
敏感细腻、多愁善感就是女性特质,是女性之美吗?反复表达李清照作品被接受是因为她不够女人,这对吗?
什么是男性化,什么是女性化?传统的性别观点认为,人们的性别认同要么是彻底的男性化,要么是彻底的女性化。直到上世纪70年代早期,Anne Constantinople向这个观点发起挑战。她认为:男性化和女性化并不是同一个维度的两极,相反地,它们应该成为衡量人类性别的两个独立的维度。也就是说,一个人拥有某种程度男性化特征的同时,也可能拥有某种程度的女性化特征。
这个观点在当时可以说是一场革命。而在后面,她的支持者桑德拉·贝姆(Sandra Bem)。进行了研究,证明了双性化特征的存在。
为此,桑德拉设计了一个性别量表,将单独的两个维度引入测试,分别测试男性化和女性化程度。而其评分基础则是男人和女人各自知觉到的社会期许的男性化和女性化特征。最后用女性化得分减去男性化得分,这就可以判断男性化、女性化和双性化程度。分数越接近于0,双性化程度越高。最后测试量表如图,在正式测试时这些项目会被打乱。
最后她的结论是大多数人都是双性化的,结果如图中表格。
所以男性与女性的差异有那么大吗?大到可以把某些东西例如敏感细腻作为女性特质来看待?
而更耐人寻味的还在后头。
后续研究中,多项研究表明,积极双性化的人在心理上更健康,所以现在积极双性化性格受到推崇。
这些都撇过不提。再回来看这个测试量表,是否觉得有些别扭?它的测试项目是长期有效的吗?
到九十年代,美国东北部城市一所大学的学生被选作测试者之后,许多项目已经不受期许,例如女性测试者认为,20个女性化项目中的 2项(娇柔和轻声细语)对于女性来说更受赞许;可是男性则认为有7项。
由此可见,对女性的期许随着社会变迁在不断改变,男性化和女性化的概念并非永恒不变,而且群体本身依然是双性化占多数。所以现在许多被冠以女性特质名头的东西,确定是特质吗?而不是复述了封建女性的刻板印象?
更离奇的是,写出这些论文的人,居然都在口称女性主义、女性意识研究。我也是服了,研究女性意识却依然抱持着上世纪70年代以前的性别观,并对李清照进行攻击,认为她不够女人才迎合了男人,符合封建礼教完美形象才会受欢迎。搞笑吗?我都不说史实如何,逻辑如何,研究女性意识还要说出不够女人这种话来,真的不觉得羞愧吗?
那么,回到他们秉持的观点上来。这种闺怨作品,是否就具备他们所言的普泛的女性文学的代表。
女性文学其实是个很尴尬的概念。世界上从未有男性文学,但是偏偏有女性文学,大抵还是因为男性本来就具备话语权,女性长年处于弱势,所以必须郑重提出女性文学这个概念。这跟权益日先争取到儿童节妇女节是一样的。
回到女性文学,我国最早有署名的女诗人当是许穆夫人,诗经收录了她明确署名的一首诗——载驰。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这首诗柔媚吗?
不,实际上这首诗和柔媚没有半点关系。许穆夫人是卫懿公的妹妹,因为嫁给许国穆公,所以称为许穆夫人。由于卫国被狄人所灭,卫懿公被杀,卫国仅剩七百余人,她和她的同胞姐妹宋桓夫人、齐子一起奔走,让大国收留卫人,并立下新国君。她则作为外交使者去说服齐国出兵,最后成功复国。《载驰》就是她收到噩耗后决定前去吊唁并求救时,被许国大夫阻拦时所作。
这首诗沉郁顿挫,表达了自己亡国忧思,又表达了自己复国的决心,忧愁、愤怒而又豪迈。
假如按照朱淑真研究者的观点,这位许穆夫人就应该直接叉出去,因为一点也不女人,完全是迎合男性审美嘛,女人就该柔媚得跟水一样,女性文学就该是多情敏感的。
反正,我国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女诗人,就这么被开除了。
也许又要说,就是因为许穆夫人不够女人才会被收录。然而《诗经》都收录了些啥,心里就没点数吗?
《诗经》收录了大量明显是女性所作的诗篇,而且弃妇、思妇比比皆是。可是也因为这样,更加能看出女性创作的多样化。
既有描述女性劳动的作品,例如《芣苢》《采蘩》,又有少女祭祀祖先时所作诗篇,如《采蘋》,又有疑似少女追星结果留下宝贵舞蹈史资料的《简兮》,思乡的《泉水》《竹竿》,归宁喜悦的《葛覃》等等。至于思妇、怨妇所语,也并不如何柔媚,思妇如《汝坟》《雄雉》,直截了当地痛骂暴政,弃妇如《氓》,最后直接以“反是不思,亦以焉哉”决绝。此外,未婚女性还有拒绝强娶到打官司的《行露》,就差没直接呸了男方一脸:也不看下自己的样子,别痴心妄想了!
实际上从先秦女性创作来看,朱淑真研究者眼中应该带着温婉、柔弱、无法控制自己情感的女性形象根本是个伪命题。
除了少数如《谷风》这样的诗篇,先秦女性是多样的,她们有热爱劳动的,爱国的,有作为祭祀者的庄重,也有泼辣的、理智的、柔弱的一面。而对爱情的追求,比起后世更是热烈得多。
说女性就该如何如何,骗鬼呢,不过是环境不同,塑造出来的人不同罢了。
那么过了先秦又如何呢?例如汉末的蔡琰,经过考证,目前她的作品应该只有五言悲愤诗,而胡笳十八拍则是伪作。该诗如下: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问,辄言“弊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捶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位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躇,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适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钱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厉。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蔡琰这首诗是感伤离乱。她也没所谓“小女儿情思”。其实仔细看李清照南渡后的词,她们是相似的。李清照的所谓“丈夫气”,不就是她身处两宋之间,经历战乱后所出现的吗?难道女性经历了战乱,还不能为国家兴亡和民众离乱牵动心绪,非得继续想着昨夜我的海棠花儿?
长于宫词的花蕊夫人在国破后也怒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说到底,朱淑真的研究者忽略了李清照等女性作者的生平,误把在深闺过着除了精神生活其他都很优裕的女性,作为所谓女性模板,也贸然地限制了女性文学范围,以为只有闺怨、深情柔婉、追求爱情之语才配称古代女性文学。超出这个范围,你们就不配!因为你们迎合男人了!关心国事这是男性特质!
那女性还解放个屁啊。直接迎合上面的意思,辞职回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奶孩子去啊!保准很符合你们想象中的女性。这是置五四后的女性文学于何地啊!
综上,双性化其实才是人的主流,符合社会期许的彻底男性化和女性化反而才是极少数。这是现实,但是很多人依然无法拧过来,继续以女人性格该如何,男人该如何为标准要求他人和自己,包括部分研究者也一样。
这个伪命题在朱淑真研究上体现得特别突出,更误把某个时期某类女性的作品特点当作女性文学的特点。然而同样为古代,朱淑真的作品也远非普适性的女性文学。从诗经诸女性文学创作,到李清照等人,实际上都带有她们生活的深深烙印。女性意识觉醒也绝非仅有追求爱情这项。闺怨并非她们的全部人生。她们是人啊,把她们圈在闺怨才女人的范围,岂不是搞笑?即使是清朝压迫更重的陈端生等人的以女扮男装为主题的创作,尽管并非诗词,但她们所体现的思想岂不是所谓“丈夫气”,而否定公认的女性意识觉醒观点?
最后,朱淑真研究者以女性刻板印象否定许多杰出的女性创作者,得出朱淑真独步天下,艳压群芳,文学成就和李清照并列,或者仅次于李清照的结论……看看就好了,我觉得有点搞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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